《宋史·包拯》中,有两处相当费解,使人产生以下疑问。
一,包拯到底活了多少岁?
“迁御史大夫权御史中丞,奏曰:‘东宫虚位日久,天下以为忧。陛下持久不决,何也?’仁宗曰:‘卿欲谁立?’拯曰:‘陛下问臣欲谁立,是疑臣也。臣年七十且无子,非邀福者。”帝喜曰:“徐当议之。”
“寻以疾卒,年六十四。”
包拯劝宋仁宗立储时已经“七十”岁了,过了几年,死时候反倒成了“六十四”,究竟哪一处有误?
“六十四”应该有误。
宋仁宗生过三个儿子,均早亡,一直没有确定皇位继承人。包拯进言,口气像责问,质直得有些不像话。皇帝当然很恼怒,就负气地问:你说让谁当太子!包拯说:您这么说话,是怀疑我有私心。我七十岁的人了,还能活多久,又没有儿子;就算弄个拥立新君的功劳,还能捞取到什么?
在这里,只有“七十”才有说服力。
如果是“六十”,说服力不仅在打折扣,而且有强辞夺理之嫌。第一,六十岁还不算太老,还有图好处的可能。第二,依照传统说法,男子二八而天癸始,八八而天癸绝。男人十六岁开始有生育能力,六十四岁丧失生育能力,六十岁仍有生子的机会。如果包拯此时六十岁,帝就不会“喜”,很可能会“帝益怒”。
所以,包拯死时的年龄应该是七十几岁。
二,包拯为什么忍心让小儿子流落在外?
“初有子名繶,娶崔氏,通判潭州卒。崔守死不更嫁。拯尝出其媵在父母家,生子。崔密抚其母,使谨视之。繶死,后取媵子归,名曰綖。”
包拯的儿子叫包繶,死在潭州通判作任上,他的妻子崔氏没有改嫁,一直同包拯一起生活。包拯曾经赶走过一个“媵”,让她回了娘家,生了个孩子。崔氏秘密地安抚“媵”的母亲,让她好好照顾这个孩。包繶死后,过了些时候,把这个孩子要了回来,起名叫包綖。
这就怪了。包拯赶走的这个“媵”,无论犯了什么错误,总不能泼洗澡水,把孩子也泼掉。孩子生出来了,还是男孩子,现在的人也会挂心,何况那是个多子多福的时代,包拯只有一个儿子,不怕出意外、断香烟吗?两个总多一份保险。
这有两种可能,一是包拯不知道,二是包拯不敢认。
包拯不知道,说不通。崔氏知道,为什么不告诉包拯。
包拯不敢认,也说不通。包拯的那张冷脸,不会怕老婆怕得连儿子也不敢认。
要么是包拯的夫人极其忌妒,发现“媵”怀孕,设计赶走了“媵”。崔氏知道“媵”生了儿子,碍于婆婆,不敢声张,只好私下设法照顾。这似乎说得通,却根本说不通。
“媵”怀孕的事,在那个时代,一定是妊娠反应表现出来的。包夫人能发现,别人也能发现,否则,崔氏又如何会知道?包拯不可能一无所知。再者,即便包夫人设了计,以包拯的明察,不会不问问究竟,“媵”一定会嚷出怀孕的事。“媵”被赶回娘家,娘家也会嚷出这件事。但这些好像都没有发生。
从崔氏“密抚其母”看,“媵”怀孕的事,奴仆们无所觉察,“媵” 不声不响,“媵”的娘家也没有吵闹。好像只有崔氏知道,做了全面的善后。
通过以上的分折,包拯忍心让小儿子流落在外,一定有他的苦衷。
这就突出了“媵”字指谓。
《公羊传·庄十九年》“媵者何?诸候娶一国,则二国往媵之,以姪娣从。”所以“媵”的本义是“古诸侯女儿出嫁时随嫁或陪嫁的人。”(见《辞源》)而从嫁的姪娣要做小老婆,所以妾也称为“媵”。如果《宋史·包拯》是从本义上使用“媵”字的,这个“媵”,要么是包拯夫人的“媵”,要么是崔氏的“媵”。
不可能是包拯夫人的“媵”,前面的分析,已经否定这一可能。
如果是崔氏的“媵”,其中便一定隐藏着一个哀惋的故事。
我怀疑,这是包拯的一次性失足:
由于某种原因,包拯同崔氏的陪嫁丫头发生了性关系,陪嫁丫头怀孕。陪嫁丫头,依照“媵”的本义,是女家送给女婿作妾的。因而包拯和儿媳的陪嫁丫头发生性关系,会被视为乱伦。
因为“媵”是崔氏的“媵”,与崔氏接触最多,“媵”怀孕的事,应该是崔氏最早发现的。崔氏为了家族的利益,设法安抚“媵”和“媵”的娘家,不仅有物质的投入,还有更多的承诺,从头到尾,圆满地操办了这件事。
三,包綖其人其事为什么会在《宋史》中出现?
《宋史》的某人传纪最后涉及该人子孙,子孙一般也有传,或附该人传纪之后,或申明见某传。包綖是个特例。《宋史·列女》收有崔氏,这件事,原可以写入崔氏传,崔氏的形象更加完整。
《宋史》的安排,好像大有深意。
其一:包拯对宋仁宗说“七十且无子”,是瞎话也不是瞎话。不管他知不知道小儿子的存在,当时的确是“无子”。
其二:包綖是在包拯说了“七十且无子”之后归宗的,是延续包拯血脉的人。
南宋初年刊行的《能改斋漫录》,有一段这样的记载:
“包孝肃家训云:‘后世子孙仕宦,有犯赃滥者,不得放归本家;亡殁之后不得葬于大茔之中。不从吾志,非吾子孙。’共三十七字。其下押字又云:“仰珙刊石,竖于堂屋东壁,以诏后世。”又十四字。珙者,孝肃之子也。”
这就与《宋史》严重不符了。《宋史》的编撰在后,大概正是由于这一原因,特为表出,以廓谬说。
但《能改斋漫录》也不会没有根据。这包珙是不是包拯说了“七十且无子”以后过继的儿子呢?包珙会不会同包綖有嫡派之争,就无从知道了。
民间传说中有个颇为有趣的故事:
旧时的历书(解放初期还是如此),开篇都有一幅画儿,桃红柳绿之下,走着一头牛和一个牧童。豫西人常常从这幅画儿里预测年景。牧童走在牛前,穿着整齐,是歉年,没事可干,有功夫打扮。牧童走在牛后,披头散发,是丰年,田地里的活儿干不完,没功夫收拾。这个牧童叫yaò má er。
yaò má er是老包的儿子,最不听话,叫往东,偏往西,叫打狗,偏撵鸡,下雨穿新鞋,做客穿破衣。一句话,非跟长辈对着干。包拯死时,嘱咐幺麽打一口铁棺材,用铁链子悬在水里。原想yaò má er会拧着来,必是弄一口木棺材,埋进黄土。谁料yaò má er想,一辈子没听过爹的话,最后该听一回,就照办了。于是,老包再也不能托生,世上也再没有清官。
yaò má er 是包拯的儿子,五十四年前闻诸先祖母(河南汜水人);年丰、年歉,闻诸先母(河南宜阳人);清官有无之说,闻诸先外舅(河北沙河人)。
直到现在,也许还有人会听到,老年人亲昵地骂小孩子捣蛋、赖皮、古怪、难缠,仍有yaò má er之说。
yaò má er该是哪两个字呢?大概是“幺麽”,但轻儿化了。
幺麽,《通俗文》:不长曰幺,细小曰麽。《辞源》:多指微不足道的人。从字形看,幺,象形字,象子之初生。麽,下面原本作幺,形声字,意谓小,麻声。在口语中的意义,却出现了引伸。
幺读yɑò,同今天的正读只有声调的差别,不足为怪。而麽读má er,去掉儿化音,读若麻,为什么同今天的正读差别这样大?
王力的《汉语史稿》说:“中古的ɑ类包括歌韵和合口戈韵。到了现代戈韵除了一部分喉音字变为?外,都发展为o或uo······”
《广韵》,麽,亡果切。亡,原属微母;微,原属明母;明的中古音声母是m。果,歌韵上声,中古音的韵母是ɑ。所以“麽”的中古音读mɑ,上声。
汉语拼音中,原用a,今用ɑ,似乎是一样的。而国际音标中,a的发音在舌前部,ɑ的发音在舌后部。读mɑ时,嘴要张大许多。
幺麽读作yaò má er ,应该是中古音。那么关于幺麽的传说呢?也应该是同期流传开来的故事。
民间故事中常常保存着史影。正史、野史、史影,相互参照,也许能翻开尘封的旧事。
《么麽》一文,是我十几年前写成的,也投过稿,甚至请托名人推荐,到底没能发表。原因是,不能败坏清官形象。清官再清,首先是人,同样有着七情六欲,在特定的情况下,免不了会犯常人的错误。社会发展到今天,为什么还要迷信清官呢?前面的罗嗦,是为了申明,我写包拯的性失足,并非信口胡说,有着《宋史·包拯》的依据。(吉欣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