蒲州,作为关中的侧门,位居潼关背后,被人称为“河东、河北陆道进入关中之第一锁钥”。于是,这座老城的存亡,命中注定与两个因素有关:黄河,战乱。
撰文/范亚昆 摄影/郑云峰 执行/立山
蒲州,属于如今的山西省永济市。黄河走到这一带时,拐了最后一个有力的弯折,顺便赋予这座城一段曲折的历史。
如今,城湮人散,烟尘俱净,只剩下城外渡口处的铁牛铁人,守护着这座老城从繁盛到消亡的秘密。
晋西南有很多重要的黄河渡口,譬如芮城的风陵渡、孟津渡、河津的龙门渡、蒲州的蒲津渡等,都是兵家必争之地。历来从山西入关中下洛阳,或者从关洛入山西,大多由此往来。所谓“山河表里潼关路”,指的就是这一带的险要所在。
同蒲铁路建成后,蒲津渡下游20公里处的风陵渡成为要道。
蒲津渡依然守着自己的沉默。
记得小学课本里有个“和尚捞铁牛”的故事——宋代,黄河水泛滥成灾,将浮桥冲断,八只铁牛被冲到下游的泥沙中。有一个怀丙和尚在两艘大船上装满泥沙,然后将船开到铁牛沉没的地方,让熟悉水性的人带了很结实的绳子,潜入水底,将绳子绑到铁牛上,绳子另一端拴在船上,怀丙和尚指挥众人把船上的泥沙铲入河中,河底的铁牛依靠大船和自身的浮力,逐渐离开河底悬在水中。人们奋力划船回到浮桥处,将铁牛拖回原处,使两岸的浮桥重新连接起来——或许很多人对这个故事还记忆犹新,那铁牛,便出自这里。
当年出土的铁牛,牛身通体油光发亮,仿佛新打磨过一般。然而,铁牛的位置处于当地地平线以下,由于地下水位的影响以及保护经验的缺乏,开元铁牛很快就锈迹斑斑,面目全非。同时出土的四尊铁人的表面更是层层剥离。
考察古渡与老城的历史,并不缺乏文人在此留下些许足迹。《永济县志》(22卷)载,河中文化,盛于唐(王维,聂夷中、庐伦,柳宗元等),衍于宋,衰于金元,而复振于明(杨博、张入维、王崇古、孟时芳等)。更何况,这里东临 “待月西厢下,迎风户半开”的普救寺,背靠“白日依山尽,黄河入海流”的鹳鹊楼。
然而,在这个渡口留下浓墨重彩的,却多为沙场之人。
“关中锁钥”
蒲州,作为关中的侧门,位居潼关背后,被人称为“河东、河北陆道进入关中之第一锁钥”。于是,这座老城的存亡,命中注定与两个因素有关:黄河,战乱。倘没有黄河的迂回与阻挡,便也没有通过黄河的锁钥之说。黄河之水尚且不可测,人祸之乱更是起于青萍之末,而关乎百代兴亡。假如蒲州城的手掌中有一条生命线,这条线必然充满曲折,令人不安。如今它已经合上了手掌,我们只能从一些断简残片中,来窥测这条线的走向。
从“舜都蒲坂”到唐代中都,蒲州城似乎一直都处在政治经济的中心,至少其地位是十分显赫的。然而,仔细考察这座城的作用会发现,它在历代统治者眼中的重要性,原因略有不同。
舜帝时期,从晋南黄河中游一带的地理条件、环境、气候发展情况看,它不仅有一望无际的平地,也有沟壑纵横的山坳,雨量充足、气候温和、草盛水丰、宜耕宜农,宜猎宜牧,很适宜于远古时期人类在这里聚集生活。他们为了生存,选择一定的有利而又很有权威的定居点,来发号施令、指挥其部族。舜选定了蒲坂,并定其为都。可以想象,此时的蒲坂,只是一个简单的居住群落。

后几经战乱,蒲州城的地理位置开始得到重视,作为“天下要地”,城镇建设的重点开始放在了城防建设上。据《永济县志》载,现存的蒲州古城城廓(即土围墙),大约始建于北魏登国元年(公元386年)。当时为了将此地作为“巨防”之地,城墙高筑达三丈八尺多,而且城外还设有一条护城河。
此后历代修葺,以明洪武四年(公元1371年)蒲州驻军千户张盖对蒲州城垣的重筑最为壮观。此时城高三丈八尺,堞高七尺,开四个城门,城外,东、南、北三面,均有护城池,深一丈五尺,宽十丈,三面共六里四十五步。
从居住群落到“关中之巨防”,蒲州城功用的转变,在其修葺的历史中,曾有一个明显的体现。金哀宗正大八年(公元1231年)九月,元兵攻河中府,金将草火讹可,因兵少,力不能守,这年的十二月把城的一半截去,截去的是后来的东关部分,留内城以守,这内城就是元以后的蒲州城,现在(1947年后)的古蒲州城遗址。
将城缩小以利据守,似乎体现了壮士断臂的豪气,然而,在古城的历史中,这无疑是充满阴影的一笔。
也许,有些古城小镇的畅达平稳,生来就不属于这座负山面河的蒲州城。
断臂之后,蒲州城仍为元军所占。
清同治七年(1868年),蒲州城最后一次修葺。
此后,老城渐渐被泥沙所没,走向荒凉。
1984年,地、县博物馆在这里考察。城为正方形,周长八里三百四十七步(40578.3米),与史书记载吻合。城墙的北、南、西三面下部淤泥埋没4米、5米、7米不等。露出地面的有1米、2米也不等。这三面虽尚在,也不十分完整。城墙上的堞、楼均毁。下部泥沙埋没,东面的城墙、城门全毁,惟土墙残存。
曾是“巨防之地”的蒲州城,就这样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。
若它的消亡是一个谜面,谜底则要追溯到一座桥的历史中。
渡桥风烟
城的荣辱,源自黄河与战乱。桥的存在,则直接连通了黄河与战乱。从某种程度上说,“关中锁钥”的命运,直接系于一桥之上。
古蒲津桥,有1900多年的历史。时间虽久,却始终是动荡的浮桥。这与黄河本身的性质有关:河水年年上涨,且经常改道,只能采用浮桥形式。与一些建筑优美、具有观赏价值的石桥木桥相比,蒲津桥只能在历史的风烟中找到自己的价值。
从春秋到隋代,蒲津数度建桥。谁用谁造,几成惯例。
春秋第一次造桥,缘于秦公子(钅咸)在秦无法安身,出奔于晋,“比其船而渡”,过河即拆掉了。此后,秦昭襄王东征赵魏,汉高祖刘邦平定关中,魏武帝曹操西讨马超,北齐神武帝高欢进攻西魏,隋文帝巡幸河东,都曾在此架设浮桥。可见,蒲津桥身影一经出现,多数都通往一段兵战史。
终于到了雍容的唐代。
开元时的兵部尚书张说,把蒲津桥年年破败的情况,向唐玄宗李隆基上疏:“黄河上有三座桥,蒲津桥是其中的一座。每年冬天的时候,河上冰还没冻透,春天就化了,冰凌与河水流得一塌糊涂,经常把浮桥的绳索磨断,造绳索桥墩用的竹子木头要常常更换,修这些需要很多钱,当地的小官们拿不出,苦着那!”玄宗听了,当即表态:“是啊,我怎么没想到呢,去,给他们些钱,修去吧!”
这段对话,有个细节很有意思:修桥提议出自兵部而不是工部,张说却只字未提桥的军事作用,玄宗也只字未问,爽快应允。
简单一句“给他们些钱”,由此造出的作为地锚的铁牛、牵牛的铁人、固定船只的铁柱以及铁山、绞盘等物,耗用的生铁居然占据了全国年产铁量的80%。玄宗看似随口一说,其实深知蒲津作为秦晋要冲的重要性。盛唐气象,不仅体现在耗资巨大、气势雄浑的铁牛上,更体现于李氏轻描淡写的决策中。
开元十二年,桥改建后,在桥东岸东北150米处,特建一“铁牛村”,住杨、李两姓,共300多口人,不种田、不纳粮,专职护桥看铁牛,到明隆庆四年(公元1570年),河涨村没。
唐时的黄河在这一段是两流。据考,蒲津桥分两座,桥把蒲州、中单、朝邑连接起来,因而有一桥锁三城之说。一百多年后,唐开成年间,一个叫圆仁的日本和尚,来中国转了一圈,在他《入唐求法巡礼行记》一书中记述了蒲津桥的样貌,与桥初成之时的史载大致相同。可知在这段时间,黄河处于安流期。
此桥沿用五百余年。
宋、金两代,统治者对这座桥的维修与保养均十分重视,金甚至设立了专门的管河桥的官员进行维护。桥便无事,直至金末,又一场战火。
金元光元年(公元1222年),木华黎率蒙古军围攻河中府(即蒲州),金朝河中府判官侯小叔率众坚守。蒙将石天应久攻不下,却乘侯小叔出城和金朝枢密院都监完颜讹论议事之机,出兵攻占了河中府。侯小叔归来,纵火烧绝蒲津桥,并于第二年集金兵反攻,杀死石天应,收复河中府。
桥消失了,城的历史还要继续演进。后来,侯小叔死了,河中府陷落。再后来,蒙古太师木华黎死了,成吉思汗死了,他们的死亡却终是阻挡不住蒙古汗国消灭金朝,一统天下。
金人一炬,断了的,是一座桥,也是一座城的命脉。
这座桥的毁灭,似乎为9年后蒲州城缩小城围、断臂自守做了铺垫。老城自此元气大伤。
历史走到这里,像黄河一样转了一个弯。蒙古国版图宏大,蒲州城仅居其腹地。也许桥已经不重要了,何况已经毁弃。城的身影便渐渐淡去了。
若干年后的明初,大将徐达率十万大军取陕西,最后一次草草修复了蒲津桥。再之后,这座在《春秋》《左传》《史记》《资治通鉴》中频频闪现身影的蒲津桥,在典籍里再难觅踪迹。1886年,舟桥俱毁。后来泥沙淤积,铁牛、铁人、铁柱、铁山渐渐消失在黄河滩上。
历史上的蒲津桥曾多次毁于战火,却屡毁屡建,越修越庞大,直至那场大火。
回顾蒲津桥的建桥史,从蒲津桥的诞生,到唐朝把浮桥建成铁索桥,期间所有朝代都把京城建在长安附近。有人推测,作为通往长安的交通咽喉,蒲津桥的兴衰很可能和长安城的命运息息相关。位于长安城上的西安市,虽然是中国七大古都之首,但是唐朝之后,再没有成为中国的首都。长安城沉寂湮灭了,蒲津桥也随之毁灭了。
唐桥遗迹
蒲津古渡遗址现在距离黄河有1公里多。黄河改道,使当年的地锚等物,早已偏离河岸,并沉没于泥沙之下。
1989年7月,经永济市文物工作者调查所获,后又经山西省考古工作者清理发掘,唐桥遗迹终于再现人间。值得欣慰的是,不论老城与古渡经历过多少升沉荣辱,如今留下的,的确是它们最大气丰厚的所在。
在建桥史、铸造史和冶金史上位于当时世界第一
这些铁器群坐落在一块石板地上,最深处距今地表 6.5米。在靠当时河岸有一道曲拱梯形石堤,堤基下有密密成排竖钉的柏木桩,垒砌石条间灌注有铁锭,又以米浆白灰泥粘合缝隙,十分牢固。可以明确地看出这道石堤系分两次砌筑。铁器群总计四尊铁牛、四个铁人、两座铁山、三个铁墩、一组七星柱。还发现一座四米见方的砖屋遗址,门坎向东,当是管理渡口之所在。发掘中还发现了唐开元通宝、宋天圣元宝、元丰元宝、金正隆元宝等十余枚铜钱。一眼望去,最明显的,自然是气势雄浑的四尊铁牛……
链接:蒲州由来
由于西临黄河,蒲州城周围滩涂旷野,蒲苇丛生,因而得名一“蒲”字。蒲坂、蒲反、蒲阪、蒲州等数度易名,皆沿袭了这个字。尧时划天下为九州,都属平阳甸服(城郊)。
舜继位后,把中国划为十二州,蒲州开始建都,从此舜都蒲坂,就有了历史的依据。春秋时,蒲属晋,战国时称蒲邑,蒲州一带属魏,秦汉时称蒲坂。汉时,蒲坂改名蒲城,后又改为蒲坂。西魏大统三年(公元537年),宇文泰(一名黑獭,鲜卑族)打败高欢(一名贺六浑,鲜卑汉化人),把蒲坂划归西魏,北周时在蒲州设河东郡,把名称由泰州改为蒲州。
隋文帝开皇三年(公元583年),废郡存州,改为蒲阪县。太宗贞观元年(公元627年)分天下为十道,蒲州属河东道。开元八年(公元720年)定蒲州与陕、郑、汴、绛、怀并称六大雄城。开元九年(公元721年)改蒲州为河中府,升中都,与长安、洛阳齐名。
开元十二年,全国州府定近畿之州为四辅,升蒲州河东郡为上辅。天宝元年(公元742年),又改为河东郡,乾元元年(公元758年)初复为蒲州,三年复置河中府,又为中都。